论粤方言书面化过程中形成的七种方言用字
一、何为“方言字”
李如龙曾说:“粤语是强势方言,又是向心型方言,以广州方言为中心,对周围各方言发生强烈的影响。”强势方言的其中一个特点是具有以该方言书写的文艺作品,有一套完整的书面系统及方言用字。
汉语方言用字是指在特定方言区内通行专门用以记录某一方言口语的文字形式,具有与普通汉字不完全相同的性质。
汉语方言用字系统就其形成方式来看,主要包括三个方面:
第一,是与现代汉语共同语共有的形义对应的汉字;
第二,从源流上来说,有些字在今普通话中已经不用,但在方言中还在使用,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古语词(字)”;
第三,是“借”和“造”。“借”就是用假借法(假借只借字音,而撇开原字的义),借一个与某语素同音的字来代表这个语素,这也包括从其他民族语言借来的字。“造”就是用汉字的笔画部件,按汉字的造字法造出新的字来代表某些语素,大多数用形声造字法。
可见,所谓方言用字包括一般汉字和特殊方言用字两部分。特殊方言用字包括在共同语已经不用的古本字、“借”的和“造”的字三个部分。所以,方言用字与方言字不是同一个概念:方言用字范围大于方言字。
胡适在《〈吴歌甲集〉序》说到:“中国各地的方言中,有三种方言已产生了不少的文学。第一是北京话,第二是苏州话(吴语),第三广州话(粤方言)。京话产生的文学最多,传播也最远。……但如今海内和海外能说广东话的人虽然不少,粤方言的文学究竟离普通话太远,他的影响究竟还很少。介于京语文学与粵方言文学之间的,有吴语的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
随着历史的变迁,吴语文学并未能成为除了北方方言文学以外最有希望的文学类别,反而是粤方言文学藉由政治、文化、历史的因素,发展成为不仅在文学方面,而是在口语的书面化进程中最具生命力与活力的方言。
粤方言书面化涉及到现代白话文与方言的关系,白话文的口语基础是北方方言,这就形成了汉语非北方方言区或多或少存在着言文脱节的现象,言文脱节是自魏晋以来的传统,言文脱节的现象由此也促成了汉字超方言的本质。以“通语”或方言语音诵读汉语文本,并不会影响文本的可读性。也正基于此点,方言的书面化基础受文言文和现代白话文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书面语的理性特点也决定了其并不能完全与口语相一致,达到真正的“我手写我口”的书面化功能。
二、粤语用字的类型
粤语用字丰富多彩,表现出民间的智慧。从来源上说,有的来自古汉语,有的则是粤语地区创新的汉字。以下讨论常见的几种类型:
01
本字
习惯上将方言词在历史文献中最初的书面形式称为这个词的方言本字。詹伯慧概括为两类:
一类是在某些方言中,不论在日常口语还是书面语中均属高频词,但在民族共同语和其他方言口语中不大使用,只作为文言词语出现在书面语或成语中,这类保留古词古义所用的本字,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方言用字。如粤方言中的“饮”、“食”、“睇”、“亦”、“姣”、“翼”、“颈”、“惊”、“啜”、“屐”、“行”、“乞”、“盅”、“走”等;
另一类是指某个方言中保留的古语词,不仅承袭了音义,而且字依然保留使用,只是这些字其本义已很少为现代人所知,其字也只出现在古籍中,这类字称为生僻字。事实上,粤方言书面化的文本中依然还保留了相当数量的生僻古本字,成为粤方言书面化文本的特征之一。
粤方言中较为被普遍认为是“音义皆合”且与目前流行的俗字字形也相同的“本字”不少,例如:
晏:晚。《广韵》:“乌涧切,去谏,影。”《淮南子·天文训》:“日至于桑野,是谓晏食。”例:咁晏冇得食喇。(这么晚没得吃了)
畀:《广韵》:“必至切,去至,帮。”《尔雅?释诂》:“畀,赐也。”例:我有嘢想畀你。(我有东西想给你)
髀:大腿。例:佢着超短裙露晒大髀。(她穿超短裙露出大腿)
逼:紧迫;拥挤。例:失业率持续高企,每逢有招聘会例牌逼爆(挤爆)。
弊:坏。例:最弊嘅系(最差劲的是),我觉得佢翻唱人哋嘅歌仲好听。
黐:粘。《集韵》:“《博雅》:黏也。”例:个仔成日黐住,行唔开。(整天被儿子缠着,走不开)
弹:指责;挑剔;讥讽。例:大家议论纷纷,有赞亦有弹(有称赞的也有批评的)。
睇:看。《广雅?释诂》:“睇,视也。”该字也应是潮汕话[tho?i?]的本字,以此可很清楚地将其与闽南话的[khu?a?](看)区分开来。例:我日日都要去睇病。(我每天都要去看病)
攰:累。我好攰啊,琴晚三点几先瞓。(我好累啊,昨晚三点多才睡)
悭:节约,吝啬。例:平时悭埋(平时也节省),新年先食好啲!
呷:一般与“醋”组合,表“吃醋”。例:佢可能怕女友事后呷醋。
焗:闷热,烘,焖。《广韵》铎韵:“呵各切,热貌。”
睩:眼珠转动。《广韵》屋韵:“卢谷切,视貌。”例:睩咗佢一眼。(瞪了他一眼)
蚀:亏损。例:虽然我都未必识,但人有我有,唔参加,好蚀底(很亏)。
02
本、俗并行字
有“本字”可考,但大众习惯上喜用另一字代替或因不知何为本字而使用了另一个字,更多的情况则是二者并用:部分人或报刊用这一字,部分人或报刊用另一字,有时同一报刊二者均可见到。相对于上述的“睇”等写法较统一的字来说,此类有两种以上写法(其中有一种是本字,有时是二者各有所本)的字更多一些。例如:
返:回。《广韵》阮韵:“府远切。”《集韵》元韵:“孚袁切。”该字的另一写法是“翻”或“番”。
煠:放在开水煮熟。《广韵》:“士恰切。”该字通常写作“烚”。
搨:打。《广韵》:“德合切。”该字通常写作“抌"。
脢:动物背脊两旁的肉(尤指猪肉)。《广韵》灰韵莫杯切:“脊侧之肉。”该字通常被写成“枚”或“梅”(同音字)
03
训读字
所谓“训读字”,是指借义不借音、本字另有其字的汉字。例如:
歪:粤语口语音为[m?35],意为“不正、斜”。如:歪咗、借歪、歪身歪势。该字中古音为“火媧切”(蟹合二平佳晓),当不是粤语词[m?35]的本字,因为“义合音不合”。现代粤语借其义而不借其音,是为训读字。本字可能是“乜”:《字汇》:“弥耶切,音哶,眼乜斜。”
孖:粤语口语音为[ma55],意为“双,双胞胎(孖生,孖仔、孖女)”。《广韵》:“子之切,双生子也”。该字今音当为[t?i55],粤语借义不借音,是为训读字,本字不详。
凹:粤语口语音为[n?p55](或加口字旁),意为“陷入”。该字中古音为“于交切”(效开二平肴影),当不是粤语词[n?p55]的本字。
罅:粤语口语音为[la33],意为“缝儿、缝隙、裂缝”。如:门罅、手指罅、窿罅。该字中古音为“呼讶切”,当非粤语词[la33]的本字。
甩:粤语口语音为[l?t5],意为“脱落;掉。”例:两具木乃伊已被扯甩头颅。
啄:粤语口语音为[t??55],意为“(用尖嘴)取食”。该字中古音为“竹角切”,当非粤语词[t??55]的本字。
戆:粤语口语音为[???22],常用词为“戆居”,“傻瓜”之意。
04
会意字
会意是“六书”之一,大体上整体意义由构成该字的各的意义组成的就可算是会意字。下列例字有的应有“本字”,有的可能是由“训读”而来,但如果从“方言字并非全据古籍所载之字借用或演变而来”的推断出发并假设部分方言字是“自造”的(与古字相同实乃巧合),那么,以今天的眼光看,从造字方法分析,在粤方言区比较流行的一些字可以说是用“会意”的方法造出来的。例如:
嬲:粤语口语音为[n?u55],意为“生气”,据“一女为两男所夹必怒”会意造字。
试比较:客家话据“男男女女一起玩儿”会意造该字,读[niau31](梅县),意为“玩儿”;闽语据“两男一女有悖一男女之常规,乃怪事一桩”或“一女事二男必放荡”会意造该字,读[liao](泉州),意为“女人放荡”。因此,三种方言“字同义不同”。或者说是假借了同一个字,但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奀:粤音[??n55],意为“瘦小,少”。据“不大为小”会意造字。
冇:粤音[mou13],意为“没有”。据“‘有’中空即为‘没有’”会意造字。
孻:粤音[lai55],意为“最小的(儿子)、最后的"。据“尽头(最后得来)之子”会意造字。
氼:粤音[mei22],意为“潜”。“人在水上”为“氽(泅)在水下”为“潜”。有的人写作“昧”,则是“同音假借字”。
氹:粤音[th?m35],意为“小水潭(洼)”,据“水在凹(乙)中”会意造字,“乙”在此可作“象形”理解,若如此则该字亦可算作“象形+会意”。
乸:粤音[na35],意为“母”。据“母也”会意造字,或曰:该字原为“毑”,《汉语大字典》:“毑jiě,同‘姐’。方言。母亲。《广雅?释亲》:‘毑,母也’。”
凹:粤音[n?p55],意为“凹进去”,取地面下陷之意。与普通话的“凹”只是字形偶合,普通话音āo,与粤音没有关系。
05
同(近)音假借字
“假借”也是“六书”之一。“训读”是“借义不借音”:“假借”是“借音不借义”。下列例字在粤语区常用,但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它们的词义,是为粤语“同(近)音假借字”:
叹:粤音[than33],意为“享受”。
痕:粤音[h?n21],意为“痒”。
曳:粤音[j?i13],意为“(小孩)不听话,坏”。
喊:粤音[ham33],意为“哭”。
点:粤音[tim35],意为“怎么样”。
牙烟:粤音[?a21jin55],意为“危险”。
他条:粤音[tha55thiu21],意为“从容不迫”。
晒:粤音[?ai33],意为“了,完”。
麻麻:粤音[ma21ma35],意为“一般、马马虎虎、不怎么样”。
另外,粤语中为数不少的“译音字”也可列入此类字中。例如:
波:源于ball,意为“球”,再引申为“女人的乳房”。
骚:源于show,意为“表演、演出、展示”。
06
形声字
粤方言形声字的声符一般以粤音为据(同音或音近),义符起“按意义归类”的作用。例如:
与“刀”有关:剦(阉、骟)、劏(宰、杀);
与“心”有关:惗(想);
与“手”有关:拞(提上)、挹(招)、捽(抹、搽、拭)、掟(扔)、掹(拔)、揞(捂)、揤(挤)、揸(抓、握)、揾(找)、揿(摁、按)、搣(掰、拧)、搲(抓)、攞(拿)、抔(舀、用容器装);
与“火”有关:炆(焖)、焗(闷、闷热、焖)、煲(锅、用锅煮)、熠(用水煮)
与“病痛”有关:疮(累)、癦(痣)
与“眼”有关:睇(看)、睩(瞪、眼珠转动)、瞓(睡);
与“肉”有关:肶(腿)、脷(舌头)、腩(肚肉)、膎(女阴)、腯(肥胖状)、膦(男阴);
与“足”有关:踎(蹲)、跣(脚打滑)。
有不少形声字可有几种写法,如“想”有人写作“谂”,从“义近”的角度分析,用“竖心旁”表“想”义似乎比“言字旁”为佳。
另外,粤方言中有许多以“口”为偏旁的字,此类字似乎不能算作是严格意义上的形声字,其造字方法似可另列于“六书”之外。但若考虑到“口”表示的不是词汇意义而是风格意义——即表示该字是口语用字,再考虑到汉语形声字的义符对字义理解的区别作用虽然比假借字要明显得多,但其所包含的义类本来就是十分广泛、模糊的,因此我们目前还是暂且将些字归入“形声字”中。例如:
吽哣(愣)、叻(能干、聪明)、呔(领带、轮胎)、呎(英尺),呃(骗)、咁(这样、那么)、咗(了)、哋(我哋,我们)、唞(歇)、唛(牌子)、唔(不)、啖(量词“口")、啪(啪丸,吸毒,服用摇头丸等毒品)、啱(刚、刚好)、啲(一点)、噍(嚼)、喐(动),喼(皮匣子,皮箱)、喺(在)、嗌(叫、喊)、嗰(那)、嘅(的)、嘥(浪费)、瞰(这样、那样)、嗡(说、乱说),噍(嚼)、嚟(来),咑(“啲咑”粤语指吹喇叭)、吔(吃)、嗱(提示语)、唓(语气词,以下皆是),嘑(喇)、啫、啩(吧)、咋、吖、咩(吗)、喎、咯、嘞
其中,“噍(嚼)”等字可看作是严格意义上的形字,其他的不少字有“三合”的特点,如“唞”(歇,本字当为“敨”)中的“抖”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由形旁和声旁两部分组成的形声字,加上“口”旁后就成“左、中、右”结构的“三合”字了。
07
减笔字
粤语的减笔字往往糅合了会意手法,再通过笔画的减少来建到表意的目的。传统的“六书”归入会意。例如:
曱甴(蟑螂):“曱甴”是粤语中的叠韵词,“曱”乃借自“甲”字省一笔,“甴”表面看是“由”字的省形,实际上是“曱”字的倒形,表示两个音节之间的叠韵关系,非常形象生动。
孭:粤音[mε55],意为“背”,从“负子”得“背”意。“子+负”,其中“贝”为“负”之省形。
必须指出的是粤语用字相对于标准语而言虽然有大致的写法,但规范并不严格,民间对于同一个语音形式(音节)往往有不同的写法,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粤语区信息的顺畅交流,如何对粤语用字进行有效规范,拟订标准,就成为当代信息社会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参考文献: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M].商务印书馆,.
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M].商务印书馆,.
邵慧君,甘于恩.粵語詞彙講義[M].商務印書館(香港),.
陳雄根,張錦少.粵語詞彙溯源[M].商務印書館(香港),.
侯兴泉,吴南开.信息处理用粤方言字词规范研究[M].广东人民出版社,.
周祖.广韵校本[M].中华书店,.
谢静华.粤方言书面化中的文字借用现象[J].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19(03):90-93.
甘于恩.论汉语方言本字考订的“四性”——以粤方言为例[J].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30(08):75-78+.
邓小琴.粤方言书面化及其历史演变研究[D].南京大学,.
林寒生.汉语方言字的性质、来源、类型和规范[J].语言文字应用,(01):56-62.
张凤.方言字字体类型研究述评[J].学行堂语言文字论丛,(00):-.
玛突来维切·帕维尔(MatulewiczPawel).粤语特殊方言用字研究[D].北京语言文化大学,.
侯兴泉,彭志峰,钟奇,彭小川.面向中文信息处理的粤方言字规范刍议[J].语言教学与研究,(04):-.
郭敏珊.谈谈粤语方言字在使用中的问题[J].广东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8(04):71-73.
A不是H衷心感谢你的支持!
转载请注明:http://www.quanzhouzx.com/qzsly/7507.html